讀山水，春是繞不開的一卷。打開冊頁，遠遠地，看小雨如酥，草始生，柳絲泛綠。山崖側(cè)立，臘梅倒掛，薄霧蒙蒙澗水中，野鴨嬉戲。人，總感困頓，原來是壯闊的原野呼應(yīng)著怡人的暖陽。瞧，那水村山郭梨白桃紅，面旋落花風(fēng)蕩漾。春山如笑。遠遠近近云漫山嵐，一縷又一縷。偶爾，山澗旁，林深處，翠鳥聲聲。河上有舟，淡墨寥寥，無人舟自橫。春水初生，農(nóng)人去“踩田”。田野，草木萋萋，人追蛺蝶而上，止于海棠花枝間，那蝶翩翩起舞，在花朵間偃仰向背，羽翼翻卷輾轉(zhuǎn)，醉人的春風(fēng)靈動清新。
唐人韋應(yīng)物不愧大家，過人的眼力與精湛的文字功力了得。但盛唐壯闊的詩風(fēng)已不復(fù)存在，更少了先秦風(fēng)雅。而《觀田家詩》中，“微雨從卉新，一雷驚蟄始，田家?guī)兹臻e?耕種從此始”的山水田園給人無限的想象和靜謐與清幽之美。陽春三月，春雷催醒山水，仿若一張大宣，讓我們重新回到那田野廣袤，細雨霏霏的“春江水暖”的鏡像中。“青箬笠，綠蓑衣，斜風(fēng)細雨不須歸”的《春耕圖》徐徐展開。農(nóng)夫在細雨中，斗笠，蓑衣，褲腳高卷，右手把犁，左手持鞭懸空飛舞，卻不忍落下。遠眺，田壟阡陌，一邊荒原萋萋，一邊黑金閃爍，一邊衰草寒煙，一邊沃土一片。身后，那是沃腴、肥饒，饒沃而又成群列隊的土地，極目田園春色，一片農(nóng)桑版圖。古畫里的春天，已穿越千年時空，它的絢燦依然還在流淌著，被定格、被抒寫、被凝視，綠意朦朧。如今，鞭催花發(fā)，犁鏵聲依然綻放，翻過的泥土依然成行成壟，成浪。農(nóng)人的腳步依然驚醒所有越冬而來的枝干，和所有纏綿在土地中的草莖、樹根、昆蟲、種子。一場無聲的驚雷用綠色和花朵依然以視野的方式呈現(xiàn)，這是開春的既定程序，一種生生不息的古老儀式。
根莖開始蟄伏，泥土開始復(fù)活，種子開始蘇醒，春天的形態(tài)在根莖、泥土和種子之間奔跑，仿佛與節(jié)氣與雨水有擊掌般的契約，它們在陽光雨水的攙扶下，站立了。這時的鄉(xiāng)村無論田野坡地，山坳溝壑，無論屋頂瓦溝，墻頭磚縫，它如大地的血管被天空采擷，在燕鳥啄泥低飛中，一個個墨點，空靈而律動，春天的大幕徐緩拉開，那是一張寫意的素簽，田字格里豎寫一行又一行的詩，春色似畫，山水相依，悱惻纏綿，畫軸有《富春山居圖》的韻味。在春天的田野里遇到耕田人的吆喝聲是幸運的。土地處處青枝綠葉，紫云英們從舊年的稻茬間拼命迎向陽光，探出孱弱蔓兒，耕田人為季節(jié)報時，所以，田野上到處都是幸福的笑臉。這哼哧小曲的耕田人，鞭在空中炸響，聲音在山谷間回蕩，犁鏵如舌，田野，一抹煙雨，我以敬畏的眼神凝視，像看慣了草木扶疏，明熠灼目，突然遇見這么有范的崇拜者，我承認我被他以土地為紙，犁鏵為筆，行云流水的動作如大師般一氣呵成而折服。
農(nóng)人,一本線裝書攤在空闊的大地上，你那紫檀色寫滿皺褶的臉龐，在風(fēng)中似盔甲武士!啊，我想和你說點什么?但是，面對你，我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。而村口建于乾隆甲申年的麟鳳橋，經(jīng)過冬季天寒地凍的蹂躪卻安然無恙。一縷陽光，斜斜地從紅楠與女貞間透漏，投影灑在橋面，青石板的凹凸更加醒目。光是輕盈的，微風(fēng)仿佛在影影綽綽中消解了古橋的蒼老。而此刻，有一簇細小而密集的薺菜花從石縫中兀自而出，柔弱的，不會矜持。但有一樹，它在橋的一端，已褪去綠色的樹杈，瘦骨嶙峋，又像是披著須發(fā)的故人，遠遠地，那飽嘗滄桑而依然蓬勃的樹冠，篤悠悠，見氣度，見風(fēng)骨。遠去的河涯有一片安靜的柳林，用它嫩綠的眼神，點化過詩經(jīng)、照拂過唐詩、撫慰過宋詞，已被我存放彼此溫暖或滾燙的波光里。此刻，四季輪回沒有改變，在滄海桑田里生死相依，大概也包含這層意思吧。
仔細想想，這世界帶給我們的傷痛遠甚于溫暖。而奇怪的是，就是為了那么短暫和可疑的一點幸福，我們竟然能夠忍受漫長的一生。這不可知的宇宙大神，給兒童以天真無忌的游戲，少年以夢想與憧憬，男女以肉體的心靈愉悅，給男人以父權(quán)與責(zé)任，給女人以母性的慈悲與善良，給老年人以含飴弄孫的慰藉，溫暖的力量如沐春風(fēng)，令人敬仰。而春，在大地以最靚麗的風(fēng)景搖曳在新日之風(fēng)中。它們都是自我創(chuàng)世的神，生與死漫長得就如一個個被拉長拉伸的瞬間。
小河清澈如鏡，溫柔如綢，淙淙的水聲像母親輕喚誰的乳名，年復(fù)一年、日復(fù)一日地走過，那飛揚的水鳥在枯萎的葦叢和溫暖的河床下嗅到了曠古未聞的味道，它是時光之中除了空氣之外最大的留白。河旁一條小徑像細流，曲折起伏在這樣的細流里，我常把自己看作一條無忌的魚，率性地游弋著。有如“吾日三省吾身”，身心寄養(yǎng)在天地秩序的哺育中，揣測生命的空曠和精微，并設(shè)想那高尚的極處隱匿著無遠弗屆的生命底色——春。在一瓣三角梅的紫紅里，懷藏天空與大地的秘密、流水的方向與時間的刻度，藏著寒冬蕭索、芳菲漸盡，藏著清風(fēng)與鳥鳴、陽光與露水，一夜間，許多村莊已經(jīng)半空了。正如許多的門窗，許多的隱藏，被貿(mào)然打開，有些猝不及防。背井離鄉(xiāng)是個悲憫的詞匯，離開或許是決絕的、茫然的，甚至是麻木的。也許村莊和人一樣在尋覓，樹木花草，從來無視村莊的興衰，以節(jié)氣為號令，編織生命的密碼，泡桐花法則天成，用一種難以言說的粉紫色，開得粲然而轟烈，高到村莊的上空，似乎頂空伴隨鳳凰于飛，一場春雨落下，一枚枚漂在水面上，就像是畫在大宣上，花瓣微紅透白，透出知足的油綠。
我想象春過立夏，惶惶如響箭，他經(jīng)過的流水和他站立的土地,已將昨天的痕跡消泯殆盡，仿佛那不是再生。咚咚咚，父親熟悉的腳步我老遠就聽得出來。“油菜抽薹了。年前追的那趟肥得勁了!”父親語氣中帶有明顯的歡喜。那一刻，父親沐浴著霞光如一棵壯實的莊稼，他的布鞋沾染著油菜花粉的浸漬，頭發(fā)和衣裳殘有油菜生長散發(fā)的清氣。顯然，那沿失曹河圩埂傘兵一樣散開的——我的鋪滿山場、平畈和丘陵的油菜花啊，就這么鋪天蓋地、訇然而來。
合肥 蘇天真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