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月里,在陽臺上晾曬一刀臘肉,惹來一群饞嘴鳥。那些鳥體型似八哥,但沒八哥帥氣,羽毛沒八哥黑亮,一身不起眼的灰褐色。鳴叫也沒八哥清脆,八哥靈巧著呢,差不多趕上鸚鵡了,能跟人簡單對話,那鳥兒只會“嘰嘰嘰嘰”傻叫。我是頭一回見到,還不知道該叫它什么鳥。
不知名的鳥,給人印象卻特別深。不是它長得好看或不好看,是它膽子大、臉皮厚,貪吃到無所顧忌。
它的嗅覺比人靈敏,人要等臘肉燒熟了才聞到香味;蛟S生肉有暗香,人聞不到,鳥聞得到。它一定是老遠就聞到了那刀生肉的香氣,不知從何處聞香而來。其時,我坐在陽臺上,離那刀懸掛在陽光里的臘肉,差不多就一米遠吧。一只灰褐色的鳥兒,憑空飛來,大大方方地棲落在那刀懸空的臘肉上。小雞啄米一般,在臘肉上東瞅瞅,西瞅瞅,尋尋覓覓,挑挑揀揀,最終把目標鎖定在臘肉上一塊雪白處。雪白地帶位于臘肉中間層,一邊是灰暗的精肉,一邊是金黃的肉皮。估計曬得快干的臘肉,精肉和肉皮都硬了,鳥兒無從下手,唯有中間肥膘還是軟的,可以啄食。抑或它實在嘴饞,吃些肥肉才過癮吧。
那鳥東西太不懂規(guī)矩了,遇上好吃的,便旁若無人地大快朵頤,也不管近在咫尺的主人愿不愿意。我有點不爽,抬手一揮,欲將那鳥東西驅離。它可能受了驚嚇,張開翅膀,“撲棱棱”又“嘰嘰嘰嘰”地飛走了?此宦凤w行一路鳴叫的樣子,似是受了莫大委屈。不平則鳴嘛。
是我想多了,它并沒受到驚嚇,膽子大著呢。剛被驅離,又折身回來。這次,來的還不是它一個,也不止一對,來了兩對。真像傳說中的某份電報:肉(錢)多,人傻,速來。呼朋引伴而來,要么是在向我示威意味,鳥多力量大;要么是視我如空氣吧,可以視而不見。是哪樣我都不屑一顧,不跟你鳥東西計較了,愛吃你就吃吧。充其量你就吃個三分之一,三分之二還得留給我吃。我離開陽臺,回到客廳去,喝我的茶,看我的書。眼不見心不煩,懶得理睬外面的鳥事。換個角度我又想,有好東西拿出來分享,人有一種快感。不過這刀臘肉的分享對象應該是人,沒想到竟是這些不請自來的鳥東西。
手上的書是《東坡小品》,恰好看到《記先夫人不殘鳥雀》那一篇。東坡說,小時候他的書房外,“有竹柏雜花,叢生滿庭,眾鳥巢其上。”東坡母親武陽君“惡殺生”,“兒童仆婢不得捕取鳥雀。數(shù)年間,皆巢于低枝,其巢可俯而窺之。”鳥在空中飛,人在地上走。一個在上一個在下,在下的人卻能輕而易舉地加害在上的鳥。僅一根細長竹竿捅上去,便讓高在樹梢的鳥巢傾覆墜地?磥,鳥巢筑得再高也不一定高枕無憂。在蘇家庭院里,鳥巢筑在低枝,比人還低,讓人俯視。鳥兒如此筑巢,是對人的充分信任。人對鳥好,鳥才敢離人近對人親啊。
由東坡《記先夫人不殘鳥雀》,想到了戴名世《鳥說》。戴名世說他的書房外有一棵桂樹。有陣子桂樹上總有“關關”叫聲,他走近一看,原來不知何時兩只鳥在枝杈間做了巢。鳥巢離地不過五六尺,人舉手能碰到它。燈盞大小,精密牢固,是用細草纏結而成。鳥是一雌一雄,個頭很小,不盈一捧,毛色明亮,皎潔如月,令人憐愛,卻叫不出它的名字。雛鳥出了殼,母鳥用翅膀掩護。公鳥外出捕食,每次覓得食物,公鳥便棲落在屋檐上,并不馬上下來。有人戲弄它,伸手搖它的巢,它就朝下看著鳴叫。輕搖它輕叫,重搖它大叫,人手移開,鳴叫就停。后某日戴名世自外歸來,見鳥巢傾覆在地,老鳥小鳥都沒影了。問其去向,說是被童仆掠殺了。戴名世慨嘆,可悲的鳥兒,因托身不當,才被奴仆屈辱,性命不保。
同樣是鳥,遇人不同,命運不同。棲身于蘇家庭院的鳥,遇上了蘇程氏武陽君,才得以安居樂業(yè),日子過得無憂無慮,輕輕松松繁衍后代。棲身于戴家檐外桂樹上的鳥,因遇惡仆,巢覆鳥亡,斷子絕孫。
照東坡的說法,鳥在本性上愿意與人親近。尤喜將巢筑在離人近的地方,以便得到人的照應。離人遠了,鳥便沒有安全感,擔心巢里的蛋或雛鳥有不虞之災,葬身蛇蟒和黃鼬之腹。如此說來,人若殘害了鳥,豈不比蛇鼬還毒!想到這里,我便釋然,不怨剛才那些饞嘴鳥了。它敢當我面啄食臘肉,那是對我的肯定啊,相信我是善良人,不至于對它施害。
在我居住的小區(qū)里,鳥雀很多,最常見的是斑鳩。斑鳩形似鴿子,性也溫順,鴿子般跟人親近。我們小區(qū)里的斑鳩,從不視自己為客,總以小區(qū)主人自居。它們喜歡學人的樣子在路上大搖大擺地漫步。好多次,斑鳩走在前面,我走在后面,一前一后走了很遠。畢竟我步子比它大,走得比它快。為不驚嚇斑鳩,我竟放慢腳步,甚至停步,在路上站一會。
還有一次,斑鳩在路上漫步,我在后面駕車。這鳥東西,真是初生之犢不畏虎,它竟不給汽車讓路。我只好踩下剎車,讓車在路面上暫停。直到后邊有車鳴笛,它才不情愿地扇扇翅膀,棲到一棵樹上。
安徽合肥 王張應